160-170

儒,宅院定是古朴大气的,然眼前的景象却让她颇为意外。

  所谓“陆府”,不过是个三进的院子,一无亭台楼阁,二无花间水榭,并未刻意附庸风雅,反而布局简陋,朴素空荡,就连洒扫的仆役都没几个,仅庭院中零零散散地种了几棵春树,为整座宅院稍添了几分生机。

  唐璎到时,府邸的门正开着。出于礼貌,她还是上前叩了叩。

  来接应的是一个长满了雀斑的哑奴,见了门外的绯袍女官,他似乎有些意外,双臂微抬,用手比划道——

  “敢问阁下是?”

  唐璎不解其意,只得按照寻常登门的礼数递上了名帖。

  “下官乃都察院副都御史章寒英,亦是陆阁老的内门弟子,此来拜访阁老,劳请小哥通传一声。”

  那人点点头,比了个“稍候”的手势,进里屋去了。

  半盏茶的功夫后,他又走了出来,冲唐璎摆摆手,似是要引她进去的意思。

  唐璎道了声“多谢”,抬脚迈过门槛,跟在哑奴的身后进了陆府。

  她到时,陆讳正在为明日的出行作准备。

  “老师这是要去登山?”

  唐璎驻足,扫了眼他行囊中的司南和谢公履,如是猜测道。

  夕辉下,老翁鹤发飘逸,一袭白袍仙风道骨,身形高大,精神矍铄,举手投足皆是一派闲适悠然,一双满是鸡皮的的手正往行囊里塞着干粮。听了唐璎的话,却无暇回顾,只抽空回了个“嗯”,头也未抬。

  陆讳崇道,以天地为万物,亲近自然,不喜拘束。一生所爱,不过游历山水,广收学徒。他的关门弟子虽没几个,外门弟子倒是收了一大堆,老少皆有,且男女不忌。

  四儒中,他是最早退出庙堂的那一个。

  见老师无暇搭理自己,唐璎也不在意,随手将带来的灰色布包放到堂屋的桌案上,莞尔一笑——

  “常言道,顽疾难除,痼病难消。”

  她解开布包,取出里头的药材,“学生自知老师患有咳喘的毛病,常常胸闷气短,肌骨刺痛,夜不能眠,亦知您不喜枇杷等果物,故托人去京郊采了些五皮风和排风藤过来,您若得空,可以清水煎制后服用,于咳疾有缓。”

  至此,陆讳终于放下行囊,抬眸看向她,肃穆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暖意,“老夫致仕早,于朝中无甚建树,往昔托举过的大部分学生如今都已断了往来,老后更是无人问津……”

  他弯眸浅笑,眉宇间满是亲昵之意。

  “寒英费心了。”

  这话听起来颇有些心酸,然而唐璎知道,他并不在乎这些,遂道——

  “老师过谦了,您是四儒之一,自幼博学多识,高才硕学,世人攀附都来不及,又怎会无人问津?”

  陆讳闻言却是摇头,无奈地笑了笑,令哑奴将药材收了起来。

  “就你会哄人。”

  唐璎不服,“学生可没说错,年初您办寿宴,林侍郎可是送了老大一棵金珊瑚前来贺寿。这消息,学生在锦州都听说了呢,有生如此,大人得多风光啊!”

  听她提起林建,陆讳眸光一顿,面儿上仍挂着笑,眸色却起了微妙的变化。

  “章大人何意?”

  他凝视着唐璎,嘴角下抿,不动声色道:“大人莫非怀疑我与那谋反的孽畜是一条绳儿上的?”

  唐璎自是说“不敢”,心里却逐渐有了底儿。

  前一刻还是“寒英”,转瞬便成了“章大人”,这位陆阁老也是够谨慎,坚决不趟浑水,不落话柄。

  上月,户部侍郎林建、锦衣卫镇抚使陈觅跟随周皓卿逼宫的事儿已然闹得满朝皆知。林建是陆讳的学生,唐璎原想借此试探一下陆讳对他的态度,却没想到他的反应竟如此敏锐,已然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。

  陆讳一再强调自己心向自由,无意庙堂,可事实呢?

  他若有心,没什么做不到的。

  四儒在咸南的影响力举重若轻,尤其是在士子当中。若非如此,黎靖北在得知古月帝师女儿的身份后,也不会大费周折,以流放的名义将她送去青州府避祸。

  说起青州府,唐璎心头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涩。

  昔日她因私敲登闻鼓被天子“贬”至青州府,临行的前一夜,陆讳、宋怀州、陈升三人冒雨前来为她送行。他们赠衣赠书,训诫叮嘱,为那个萧索的寒夜增添了不少温暖。

  宋怀州荐她入仕,陆讳助她科考,陈升教她为官之道,他们是她的师长,她的挚友,她青云路上的引路人。

  尔来不过一年,故人的笑靥与叮嘱仿佛历历在目,可如今,他们一个病死狱中,而另外两个,则皆有可能是那罪业深重的“老师”。

  唐璎兀自感慨着,陆讳不知她所想,掂了掂行囊,突然问:“我家老二如何了?”

  唐璎知他口中的“老二”指的是陆子旭,想了想,答:“精神头瞧着比以前好多了,脸颊上似乎还长了些肉,想来近日过得还不错。”

  她并未将陆子旭放跑林岁一事告诉陆讳,哪怕是父子,中间也会隔一层。

  况且事关“老师”,陆讳又是嫌疑人之一,他知道的越少越好。

  听到陆子旭的近况,陆讳满意地点点头,看向她的眸光染上了欣慰,“辛苦寒英了。”

上一页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