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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李也收拾好了,暂放在酒店里,先送她到轮渡边上。快到时,母亲终于忍不住用自以为很轻的声音说:“我祝你好啊,好好生活!”

  霍眉都懒得感动一次。父母就是这样,打一棒子给颗枣,打得你都不想活,又用甜枣吊着你一颗心,不让你彻底死去,好细细品尝余生更多的棒子他们甚至不是故意的。霍眉只是怜悯,于是装作很感动地掉了两滴眼泪,和母亲握手言和了。母亲哭得更凶,捏着她的膀子,一直跟到检票口,不知道是舍不得女儿还是舍不得别的什么。

  父亲仿佛不知道要离去的是自己的女儿,仍平静地抽着烟,对母亲说:“该播种了。”

  重庆、武汉、深圳、香港于她不过是个华美绚烂的梦境,梦醒后,还是要回到祥宁镇的三亩土地上,把三亩罂粟种下去。母亲凝视着她,缓缓、缓缓地缩回手,退至父亲身旁,脸色再次枯黄灰败下来。

  霍眉朝他们挥了挥手,上了船,就再没有回头。

  摆渡过去只需七分钟,何家生生拦了她七天。到了香港岛,一个姓绍的司机师傅来接他们,绕着绕着,把车开上了山。

  霍眉大惊:“我就是从山里出来的!这怎么还——怎么还——”

  “这座山叫太平山,比闹市区的地段还要贵呢,香港地气潮湿,有钱人都住山顶,可以俯瞰整个香港。”林杰仿佛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,笑得眼睛都眯起来,“你要是不喜欢,我们在铜锣湾、浅水湾也有几套房子,只不过不住人,做投资用。”

  半山腰有一段平坦的区域,车子开过去,停在一栋白房子门口。门前有草坪,装点地很有中式格调,假石配上石榴树,红艳艳的小果点在枝头;枫树也是细小而旁逸斜出的,巴掌大的叶子,彩纸片一般。白房子又是西式风格,十几级台阶垫起来,再由两根罗马柱撑开,将空间扩充地无限大。

  她还在心中赞叹,车门忽然被从外拉开了。林杰原是挡在她右侧的,身躯虽庞大,一骨碌就下车让开了;何炳翀穿着庄重的西装领带,正扶着车门,弯腰望她,眼光闪烁。

  “好久不见,何先生可安好?”她微笑着,把一只手递过去。何炳翀将她牵出来,很忙碌的样子,前后拍打她纱裙上的灰尘,末了,才靠近她的颈弯低声说:“我好得很。你呢?”

  她的一只手停在腹部,“不怎么好。”同时观察着何炳翀的反应,他要是责备她,她就装委屈;他要是自责,她就恃宠而骄。

  何炳翀说:“……我一辈子对不起你。”

  她于是哼了一声,“你用一辈子来偿吧。”

  两人挽着手入门。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法式吊顶灯,从四楼的天花板上呈螺旋状垂下,流苏摇曳如风铃;楼梯顺着墙壁攀升,是大理石做的,油画、相框也随着楼梯排布。画像中最多的是个小姑娘,从婴儿到幼儿,从被何炳翀抱在臂弯中到自己在草坪上奔跑,办派对,弹琴,骑马,海水浴……她还没见到何炳翀的女儿,已经认识了她。

  真给席玉麟说中了,生出来的孩子和何炳翀一样,都有那一副肥厚而外翻的嘴唇。像鲶鱼精。霍眉本该觉得好笑的,但她笑不出来,这孩子有父母的爱。

  上了二楼,走过一条过道,视线再次开阔起来,别有洞天。一个妈子端着水盆毛巾路过,朝何

  炳翀一点头,“太太起了。”

  霍眉心里跳了一下,现在去拜何炳翀的妻子,他的父母总不能排在妻子之后,那就是不用拜了。不拜天地、父母,只给妻子敬一杯茶,不是妾是什么?不等她再思虑,何炳翀已经推开门,床上坐着一个——很大的女人。

  第92章 何公馆她的大,并不粗笨,却有古……

  她的大,并不粗笨,却有古典的格调,像是从《硕人》中走出的庄姜。霍眉没有文化,但也直觉她有种原始的体态美,像被厚雪覆盖的山峦,像初春拱起的田垄,像众人愿意盘坐环绕的……母亲。何炳翀走过去,他那极具广东特色的深肤色、硬线条脸庞就和她的高大白胖形成了鲜明对比,两人是由两种水米喂养的。

  紧接着,她就听到程蕙琴用广东话道:“妹妹好。”

  霍眉忙走过去磕了三个头,又接过宝鸾捧过来的茶杯,敬了她。程蕙芝的嘴角一直向下撇着,问了她几句姓甚名谁、籍贯何处,便没话了。

  何炳翀没跟妻子说话,拉着她去看新房间。房间很大,入门甚至有个八宝柜充当玄关,上面摆着一件“榴开百子”图案的瓷盘。廊道左手边是独属于她的卫浴,再往里走便是披了淡绿帷幔的架子窗,一边临着窗,一边对着衣柜。梭门外面是个阳台。

  她径直走进去看卫生间,懊丧道:“我想要浴缸。”

  “出门左转就有一间女眷用的盥洗室,那里有的。”

  可那不是我一个人的。她不吭声,最后坐到了床上——还好床垫是席梦思。霍眉挑着眉,翘起二郎腿,用脚蹭他的小腿。

  何炳翀笑着凑过来,一手撑着床柱,“成不成?二太太?”

  她瞅着他笑,“还不赖。”

  何炳翀指着自己的脸,“亲一口。”

  霍眉伸手揽过他的肩膀,两人齐齐摔在床上,抱着滚了几圈,她就去摸他的裤腰。他抓着她的手,“不行,在家里,白天不行……”于是都静下来。她改编了一下自己在他走后的经历,刚说了几句,他就打断,说起自己的经历来。省得她说话了。霍眉神游天外,听见楼上有猫在叫,不止一只。

  到了中午,他带她去餐厅。一家人已经围坐在圆桌旁等着他们了:老太太上身穿石青色短对襟,下身穿黑裙,身材极为矮小,看见她,只露出一个有距离感的笑;老太爷不在,他自己有老宅,又蓄了好几房美妾,不愿与老妻一样住到小辈家中。蕙琴右边坐着无数相框中的那个小姑娘,大约十二三岁,咬着勺子探头探脑。

  老太太说了句话,轻飘飘的,何炳翀立刻回头看她:“赠你的三金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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